练武术的回忆

有一年,南昌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电影《少林寺》,每个人都醍醐灌顶,原来只要勤学苦练,就可以飞檐走壁,快意恩仇。于是,除了《右江文艺》《金盾》《花溪》之类的半色情杂志外,南昌的大街小巷还摆满了《武林》《武当》之类的期刊,邑中几乎所有年轻的脑壳,都荡漾着大侠的美梦。

  

我看《少林寺》的那天晚上,场景还记忆犹新,那时读小学三四年级,和同班同学张小海去坛子口电影院,晚上十点十分的深夜场。对于现在来说,这个时间段并不晚,正是寻欢作乐的好时光;可是在那个时代,又是十岁左右的孩子,这时段等同于半夜三更。由于激动,我俩早早就赶到了电影院外,等了半天,前面一场老不散。张小海终于经不起诱惑,拉着我溜进大厅,透过厚重的棉门帘往里窥视。只见李连杰的师父正在银幕上敲鸡蛋,年轻的光头们围了他一圈,涎水滴答地问:“好吃吗?”李连杰的师父鄙夷地扫视了他们一眼:“明知故问。”两个鸡蛋还没落入李连杰的肚子,我和张小海的脖子就突然一紧,被一个人的双手左右分工,提了起来。“出去出去,买票去。”我艰难地转过脖子,发现一张声色俱厉的脸,他的臂上戴着红袖章。

  

于是只好在外面继续等,电影院的隔音效果并不好,里面的呼喊打斗声如海浪般阵阵袭来,让人心痒难搔,终于明白“一睹为快”这个成语的贴切。不知过了多久,张小海再次耐不住了,又决定从侧门偷偷溜进去。然而这次失败得更惨,他的头刚探进门帘,就被隐蔽在墙角的管理员掐住,像鸭子一样提着去罚扫厕所。还好我这次明智,没有随他。很快电影就散场了,我欣欣然进了电影院,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,又担心张小海要错过好戏,很为他悲悯。谁知灯光刚黑,他气喘吁吁,带着一身臭气跑来了。我惊喜地问:“怎么能这么巧?”他说:“扫了一阵厕所后,我对他苦苦哀求,他要叫他一声爸爸,我怎么肯叫?他觉得我很有骨气,就把我放了。”

  

我相信他肯定叫了爸爸,无他,源于我对老乡的了解。但我没有戳破他,忙着看电影,那是一场如痴如醉的观影享受。看完后很久,我都一直沉浸在精彩的武打动作之中,成为武术大师的想法,日夜啮咬着我的心灵,我开始偷偷积攒点滴零花钱,去买《武林》杂志,一板一眼地照着上面的武术套路练习,什么形意拳啊,螳螂拳啊。班上有几个人也热衷于此,我曾经追随他们,买了几尺劳动布,缝成沙袋,绑在腿上,一大早就绕着街心花园跑,边跑边憧憬着,有朝一日飞檐走壁,就可以扬眉吐气。街上也开始经常出现一些穿着怪异的江湖人士,打靶子卖艺,金塔街上不少游侠,南昌人称为“罗汉”的,天天聚在一起切磋武功。过年节的时候尤其热闹,游侠们酷爱群聚街头,放那种五分钱一支的“冲天炮”,街市上尖啸声时不时响起,“冲天炮”像烧着了屁股的蝗虫一样四处乱飞。如果循着蝗虫飞来的方向瞭望,则是一群罗汉笑得前仰后合的丑态。此外,春节时的金塔街两侧摆满了小摊,似乎全郊县的农民都云集于此,大呼小叫,向过往的每一个直立的智人兜售着烟花爆竹、气球彩灯。也许仅仅南宋时候的临安城涌金门外,才有这般热闹吧。市井的人生也有它的趣味性,现在想起来蛮温馨的,怪不得刘邦的老爸对这种生活乐之不疲。年少时,我非常羡慕北京那样的大都市,现在却觉得北京像个硕大无朋的冷冰冰的怪物,到处都是陌生人,到处充斥着污浊而陌生的空气,实在是多么的无趣啊!

  

然而第二年的春节,那些给人们带来浓郁生活气息的罗汉们一齐销声匿迹了,因为前不久发生了严打。很快,大街小巷贴满了布告,往日只登载一个死刑犯事迹的纸,这次要屈尊登载三四十名,罪行就只能言简意赅了,一个人占据一行,你推我挤,好不热闹。我一个同学的哥哥,曾参与过一次抢劫,抢到了几块钱,这次也位列其上。我那时丝毫不懂得生命之至尊可贵,为之遗憾的仅仅是,眼看春节就要到了,电视里要播放《西游记》,而他哥哥却要吃金灿灿的花生米,不得不永远和《西游记》作别,那该是怎样的一种黯然销魂的心情?

  

严打浪潮过去,不久又发生了一件震惊金塔街的血案,一家罗汉四兄弟死在邻居一个高中生之手。相传是这四兄弟个个擅长武功,在金塔街上不可一世,那高中生则只和父亲两个相依为命,然而不幸成了这四兄弟的邻居,于是屡屡遭到欺辱。这种事在民间确实普遍,我爷爷早年住在城南的乡下,一贫如洗,曾经也和一恶人为邻,某日大雨墙坏,爷爷欲鸠工重新砌墙,却遭恶邻制止,说地是他家的,不许砌。爷爷虽然愤怒,却奈何不得恶邻生有四个男丁,个个身强力壮。最后只好在族人的斡旋下,另外找了一块地方安身,不久碰上土改,居然也分得半栋地主的老宅,算是改头换面。金塔街上这位高中生虽然年少,却很有血性,某日又起冲突,高中生突然袖出一柄解腕尖刀,一刀搠入罗汉的胸膛,罗汉痛苦地软软滑倒。高中生拔出尖刀,干脆走入厅堂,将其余三兄弟一一杀死,据说三兄弟也有过反抗,可惜相传的高超武功没能救下他们的性命,络绎饮刀而亡。高中生很有武松的豪迈,屠戮完毕,扔刀去公安局自首。金塔街一时轰动,父老相约,欲集体去公安局求情,说高中生平时温文尔雅,其杀人乃出于孝心,感天地动鬼神云云,想保下高中生的命。然而国朝对“孝”这种美德不屑一顾,至少法无明文必保护孝子。其时又并非乱世,警察们没有中牟县吏放走曹操的壮怀,很快街上贴出一张布告,说此生连杀四人,手段残忍,不杀不足以平民愤。于是,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儒侠孝子死掉了。

  

这件事大概给了金塔街的罗汉很大的打击,似乎让他们觉得,武功这玩意太玄虚不切实际,关键时候连一个手握利刃的文弱书生都不能对付,有何用处?于是学武之心日渐淡泊,罗汉们相继拥去小香港(南昌的第一个个体摊贩集中地)练摊淘金。我们这些孩子拿着武林杂志,望着上面的套路示意图也索然寡味。有一天,爸爸发现了我的《武林》杂志,深恨这种东西毒害了我的心灵,当即席卷而起,扔到街头,拉杂摧烧之,当风扬其灰。我嚎啕大哭,可是这伤心并未延续太久,因为,《射雕英雄传》正带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呼啸而来。

  

起初听到《射雕英雄传》这个书名,还觉得很不屑,猜想那写的大概是屠夫铁木真的发家史吧,有什么好看的。我一个长着四环素牙的同学家境挺殷实,他不知从哪听到这小说的好看,花三块六毛的巨款买下了。先借给我一本下册,我只翻了没头没脑的第一页,“欧阳峰运起蛤蟆神功”,胸中顿时热血沸腾,天哪!世上还有这有的神功,还有这样好看的小说,从下册开始看,竟可以让人不忍释卷。

  

可是最重要的,还在于从这小说中开阔了眼界,原来先前的《少林寺》,那激烈的打斗竟是最愚蠢不堪的。脚上绑着沙袋跑,也绝练不出什么轻功,因为修成绝顶武功的重要基础乃是――内力。没有内力,就永远不能进入上层武学的殿堂;有了内力,想飞多高飞多高,想看多远看多远,想听多清听多清,想打谁便是谁。一句话,有了内力,你才能从必然王国走入自由王国。

  

于是我开始按照马钰教郭靖的法子,天天躺在床上练内力,想像一股气从丹田上去,游走到四肢,再走遍全身。幻想有一天那股细细的气练得极其浑厚,布满掌心的时候,就可以开碑裂石。可是我这么一幻想一走神,那股想像的气就不存在了,再集中精力收敛那股根本不存在的气,竟慢慢堕入梦乡。醒来不禁唉声叹气,每次都自我反省,却又屡教不改,看来,我实在没有练武的天分,终于识趣地放弃了。

  

好在随着年龄的长大,才渐渐对这些产生怀疑。如果练气都能练到飞檐走壁,不说别的,奥运会上的跳高、体操之类,中国人总能独揽吧,然而竟不能够。于是我终于明白,内力这种东西,不过如鲁迅所说的中医,是有意无意的骗子。

  

再好看的武侠,究竟是童话,经不起一看再看的,反而有受骗后的悲愤。不知现在的儿童,是不是仍旧迷恋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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